蘋果、三星們為何不再追求“零庫存”模式?
在2018年之前,全球電子供應鏈處于一個相對穩定的“蜜月期”。當時地緣政治風險較低,運輸成本可控,信息流與物流高度協同,企業間信任度高。在這種環境下,企業普遍推崇準時制生產(Just-In-Time,JIT)模式,以降低庫存、提高效率。
在經歷新冠疫情爆發、中美貿易摩擦升級,以及國際地緣政治局勢持續緊張等多重沖擊后,JIT模式的脆弱性逐漸顯現。疫情期間,工廠停工頻發,晶圓產能不足,全球物流受阻,同時消費電子需求激增,企業囤貨行為進一步加劇供需失衡,導致汽車、智能手機、筆記本電腦、家用電器等產品出現缺貨。疊加地緣政治風險,電子企業開始重新評估“零庫存”策略的可行性,并尋求更具韌性的供應鏈模式,JIC(Just-In-Case)又開始受到重視。
全球電子供應鏈由JIT轉向JIC
JIT是一種精益生產管理方式,其核心理念是“按需生產,避免庫存積壓”。它最早由豐田汽車公司在20世紀50年代提出,作為“豐田生產方式”(Toyota Production System,TPS)的一部分。其核心理念是“消除浪費”,通過精確控制生產節奏,實現零庫存或最低庫存。
由于JIT在提升效率、降低成本方面的顯著優勢,歐美制造業自1980年代開始廣泛采納該模式。尤其在電子制造業和汽車工業中,JIT成為主流的生產管理方式。比如,豐田、福特、通用、特斯拉等整車廠都采用JIT進行裝配線管理;蘋果、戴爾、三星等消費電子巨頭都通過JIT優化供應鏈,實現快速交付與庫存控制。
在電子行業,蘋果公司無疑是把JIT運用得最爐火純青的一家。該公司通過與富士康、和碩、立訊精密等代工廠建立長期合作關系,推動其在制造環節實施準時制生產。其數字化采購、自動化倉儲、實時物流追蹤等技術,成為業內企業競先效仿的標桿。
然而,伴隨新冠疫情、地緣政治等不確定因素,近年來JIT模式暴露出了供應鏈的脆弱性。為解決這一問題,蘋果也在積極調整供應鏈策略。比如,增加關鍵零部件的安全庫存,多元化供應商布局,包括在印度、越南設廠,加強供應鏈彈性與風險預警系統等。
表1:JIT和JIC模式對比
現如今,全球電子供應鏈遠比7年前更復雜,這也要求鏈條內的從業者具備更強的協同能力、風險應對機制與數字化管理水平,以實現更高效、更彈性的供應鏈運作。也是在這種情況下,JIC(Just-In-Case)這種曾一度被視為“低效”的舊模式,又開始受到全球電子企業的重視。
JIC生產模式強調防患未然,通過在生產或銷售前提前儲備原材料或產品,以應對供應中斷或需求激增。其核心原則是犧牲部分效率和增加庫存成本,換取供應鏈的穩定與韌性。該模式通常具備以下特征:維持較高庫存水平、采用多供應商策略、在多個地區布局冗余產能,并重視風險管理,以應對地緣政治、自然災害、疫情等不確定因素。
在此背景下,我們看到,從半導體設備,半導體原材料,以及半導體前/后道工序,一整條供應鏈都在趨向多元化。目前,全球各地均在加強本土供應能力,大力對半導體工廠的投資建設力度,業內跨國企業也強調自己的多線供應能力,大家一致認為,這是應對供應鏈風險的重要策略。
從集中到分散:半導體供應鏈的戰略重構
在經歷新冠疫情、地緣政治緊張和貿易摩擦后,早些年那種集中在某個地區投資產能的舉措不再是主流。近年來,許多半導體原廠加強了在全球各地區的產能布局,這種舉措使其更貼近不同地區的客戶。甚至我們還可以看到,一些早些年曾暫緩或取消海外建廠項目的企業,這幾年又開始加速推動海外建廠或海外合作。
表2:近年來,臺積電、英特爾、格羅方德新建/擴建晶圓廠的信息(不完全統計)
表2以三家具備半導體代工業務的企業為例。最近幾年,臺積電在美國亞利桑那州、日本熊本市新建數座先進晶圓廠,也在德國薩克森州德累斯頓與博世、英飛凌、恩智浦合資成立歐洲半導體制造公司(ESMC);英特爾在美國亞利桑那州、德國馬格德堡、愛爾蘭萊克斯利普投資新晶圓廠;格羅方德在美國紐約州、佛蒙特州和新加坡投資擴建晶圓廠。這些跨國企業通過新建/擴建晶圓廠強化了供應鏈的區域分散布局和風險抵御能力。
最近幾個月,格羅方德宣布了“China for China(在中國,為中國)”計劃,此外還與中國廣州的增芯科技共同開發40nm車用CMOS產品,其生產技術來自格羅方德。格羅方德表示,這主要是為了實現在中國生產、面向中國市場的產品需求并實現在中國交付。
針對上述兩家企業的合作,也有讀者在《國際電子商情》公眾號留言問:“格羅方德為何曾取消成都建廠計劃,現在又與增芯科技合作?”實際上,此前格羅方德在四川成都規劃的是全球首條22nm FD-SOI工藝12英寸晶圓代工廠(設計月產能6.5萬片),但最終因FD-SOI市場生態有限、公司全球產能布局調整而取消該項目,22FDX平臺的生產重心轉向德國德累斯頓和美國紐約馬耳他工廠。目前,該公司已推進至下一代12nm FDX工藝,預計于2026年前后推出,主要面向汽車電子與AIoT等新興應用領域。
半導體IDM也在踐行多區域布局,以增加自身供應鏈的靈活性。例如,意法半導體(ST)、恩智浦(NXP)、英飛凌(Infineon)等IDM,在近年來都公布了“在中國,為中國”策略。
其中,意法半導體與三安光電在中國重慶合資設立安意法半導體,生產用于車規級電控芯片的8英寸碳化硅晶圓(2025年Q4量產),并委托華虹在中國代工40nm節點的STM32 MCU等產品;恩智浦計劃在中國建設一條新的供應鏈,將前端制造放到中國本土,還與世界先進在靠近中國的新加坡合資建立VSMC(2027年量產);英飛凌計劃于2027年覆蓋主要汽車產品的本土化,涵蓋微控制器、高低壓功率器件、模擬混合信號、傳感器及存儲器件等產品,同時下一代28nm TC4x產品將在中國本土實現前/后道生產。
這些半導體供應鏈策略的調整,正好體現出企業在應對全球不確定性中,正逐步轉向更具韌性與自主可控的供應鏈布局。在這種背景之下,對于供應鏈內的企業而言,既衍生出新的機遇又存在諸多挑戰。
供應鏈重塑:數字化與國產替代雙驅動
在全球不確定性加劇的背景下,半導體制造商紛紛調整供應鏈策略,正好體現出企業在應對復雜環境中,逐步轉向更具韌性與自主可控的供應鏈布局。這一趨勢不僅是對地緣政治風險的主動應對,也反映出企業對供應鏈效率與穩定性的更高要求。
如今,電子元器件供應鏈正面臨前所未有的機遇與挑戰。一方面,企業可借助數字化采購平臺實現快速詢價與合同簽訂,采購周期平均縮短至5天,顯著提升了響應速度與運營效率。根據未來智庫與行業實踐案例,數字化平臺可以幫助部分企業將采購周期從4周縮短至2周甚至更短。另一方面,預測性分析與供應商管理庫存(VMI)等智能化工具的廣泛應用,使企業能夠更精準地掌握庫存動態與需求變化,提升庫存周轉率,降低缺貨風險,從而增強供應鏈的彈性與抗風險能力。以核心器件為例,通過供應商協同與智能預測,整體交期有望縮短20%至30%。
與此同時,“本土替代進口”成為電子元器件行業的重要戰略方向,且這一趨勢在中國、美國、歐洲國家都成為了主流。在中國電子元器件市場,由于MLCC、SiC、GaN等關鍵器件領域的技術持續突破,其國產化率得到逐步提升。如今,新能源汽車、工業控制、AI服務器等關鍵行業,國產電子元器件在部分核心器件領域已具備替代進口產品的能力,特別是在功率器件、傳感器、PCB和中低端芯片方面表現突出,顯著提升了供應鏈的自主可控性。
具體來看,國產功率器件在新能源汽車和工業控制中應用廣泛,代表性企業包括斯達半導、華潤微電子、時代電氣等;國產傳感器在工業自動化和汽車電子中也逐漸替代進口產品,代表廠商包括漢威科技、森霸傳感、敏芯微電子等;國產PCB企業在中高端領域也正崛起,代表企業包括深南電路、景旺電子、滬電股份等;在MCU、模擬芯片、功率管理芯片等方面,包括兆易創新、中穎電子、北京君正在內的國產企業,已經具備較強替代能力。
不過,在高端芯片和特種器件領域,國產化仍在加速推進中。目前,GPU、FPGA、車規級MCU、模擬芯片、AI加速器等關鍵領域,海外廠商仍占據很大比例的市場份額,如英偉達、英特爾、AMD、ST、德州儀器、英飛凌等,其產品在性能、生態系統和可靠性方面具有顯著優勢。
國產企業正在逐步突破技術瓶頸,力求實現自主可控。比亞迪半導體、兆易創新、國芯科技、杰發科技、芯旺微等,已在車身控制、電機驅動等中低端應用中實現量產,但在動力系統、底盤控制、智能駕駛等高端領域仍處于技術積累和驗證階段。
此外,中國電子元器件產業在長三角、珠三角、環渤海等區域形成了高效協同的產業集群,覆蓋從原材料、零部件到整機制造的完整鏈條。實現高度本地化生產,不僅顯著縮短了物流周期與交付時間,也提升了資源配置效率和供應鏈的抗干擾能力,為企業提供了更穩固的生產保障。
同時,新興技術的快速發展也為電子元器件行業帶來了廣闊市場空間。AI服務器、5G基站、新能源汽車、工業自動化等領域的爆發式增長,推動了對高性能芯片、射頻器件、傳感器等關鍵元器件的強勁需求。這些應用場景對元器件的性能、可靠性和交付速度提出更高要求,促使供應鏈體系向更高效、更智能、更柔性的方向加速演進。
小結:
從JIT到JIC的轉變,標志著電子供應鏈正經歷一場深刻的韌性革命。過去依賴零庫存和高效率的模式,在全球不確定性加劇的背景下暴露出脆弱性,企業不得不重新審視供應鏈策略。如今,面對地緣政治、出口管制、認證周期差異和產能波動等多重挑戰,數字化轉型與本地化布局成為核心應對路徑。數字化不僅縮短采購周期、提升協同效率,還通過預測性分析和智能庫存管理增強風險預警能力;本地化則通過產業集群和冗余產能,降低物流風險,提升供應鏈穩定性。唯有主動擁抱這場變革,企業才能在全球產業鏈重塑中占據先機,實現從脆弱到韌性的戰略躍遷。